作者丨宁刚
1.大萌子下关东
一九三七年的五月，老铁山南山里的樱桃熟了，红得像一大片红布盖住了整道山梁。也就是这个季节，大萌子她爹和三大爷用独轮车推着，带着一家老小从山东老家来到了东北这个靠海边的小山沟里。
那年大萌子六岁，大萌子的记忆中就是这年春上老家闹*子、闹土匪、闹虫灾，村里实在是呆不下去了。再就是刻在大萌子脑海里的饿，几十年过去了，有时夜里做梦都会被饿醒。大萌子一直想抹去这段记忆，可是饿的印象，像娘用烙铁刻在脑子里一样，咋也抹不去。反正这年景山东老家是呆不下了，村里三大爷和萌子爹商量下关东吧，好在全家老小能有口饭吃，就这么着大萌全家就到了樱桃红遍山梁的南山里。
南山里其实只有三十多户人家，各家各户像羊拉的蛋蛋一样分散住在山梁上，早来下关东的人家把山梁上朝阳的好地块都盖了房子先占下了。萌子家算来得晚的，萌子爹只能在山凹里先打个窝棚，一家老小将就住下，等找个活计先填饱全家肚子，再划算下一步盖房的事。安顿好了，大萌子爹就和三大爷由老乡领着去拜访村长去了，求人家帮找个活干。
萌子爹是个厚道人，见了生人不敢讲话，临去前把身上带着体温的一块“袁大头”拿出来擦了擦，心疼地交给了三大爷，一会见了人家好给人家送礼。三大爷在老家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进济南府卖过三年烤地瓜。
大萌子看着爹和三大爷出了窝棚向朝阳的山梁上那座土墙大院走去，一只蚂蚁正好掉到手背上，大萌子看着远去的两个大人，看着手里的蚂蚁，突然心里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蚂蚁，一只远离了窝的放单的小蚂蚁。这时候六岁的大萌子才感觉走了二十多天从山东老家漂洋过海下了关东，这下是真离开家了。
六岁的山东大妮萌子真想家了，想二大娘家的花妮子，想村东头栓柱，想哑巴叔家的小芹子。临从山东老家起程的时候，大萌子送给了小芹子一只娘绣的沙包，小芹子拿着沙包拉着大萌子的手问：“萌子姐你啥时候回呀”？大萌子摇一摇头说：“俺爹说可能不回了……俺娘说等攒够了粮食再回”。栓柱说：“听俺爹说关东可冷了，还有狗熊呢，能吃人”。花妮子说:“俺爷说闹义和团那会他下了关东，说关东可好了，有地有粮食吃，大松树上结松子吃着可带劲了，萌子姐你回时给俺们带点。几个小伙伴可着劲和萌子拉呱，恨不能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二十多天前的景物今天又回到大萌子脑子里，想老家山东的大萌子，泪水雨水一样扑上了脸……
对面山梁上一声唢呐声，把大萌子的思绪扯了回来。大萌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睁大眼睛向对面山梁上望去，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半大小子正光着膀子可劲地吹着唢呐，好美好美的声响一下子铺满了整个山谷。
在山东老家，萌子就喜欢听人吹唢呐，村里头的三兴叔就常吹着好听的曲给大萌子和小伙伴听，今天又听到好听的唢呐声，萌子心里说不出的舒展。
萌子爹和三大爷一声喊，把大萌子从唢呐声中拉了回来。萌子说:“爹，你听像不像三兴叔吹的曲”，爹叹了口气说：“丫头，咱回家吧”。
大萌子懂事地看着爹和三大爷苦苦的脸，跟着身后下山梁，进了爹和三大爷支的三座窝棚。
大萌子娘把稀糊糊和从老家带来的煎饼放到小桌上，就端了碗稀糊糊坐在棚外边静静地喝着。大萌子也像娘一样拿了半张煎饼和半碗糊糊坐在了娘的身边。山东规矩女人是不上桌吃饭的。萌子知道剩下的饭和煎饼要留给爹和大爷吃的，从小萌子就知道饭要先让爹和三大爷先吃，因为他们俩是家里的壮劳力，顶梁柱，全家人要靠他们养活。
萌子和娘边吃着边听爹和三大爷去村长家求个活计办得怎样了。爹说：“三哥，咱山东老乡介绍的这个村长宋老三靠谱吗？他收咱银元时可是挺快当的，俺这心里咋老打鼓呢！”
三大爷说:“兄弟，不打紧，山东老乡介绍的靠谱，山东老家规矩山东人实诚不会骗老乡。虽然宋老三名声不好，可刚才咱到人家院上求个活计，人家也答应了，让咱俩一个跟船打渔，一个帮着忙活这块樱桃地，你没听宋老三讲，这南山里的樱桃可金贵着呢，是种给叫啥太阳沟住的日本太君吃的。”
“三哥，咱从山东老家为啥逃难下了关东，还不因为日本*子闹腾的，这没想到下了关东还得给*子种吃的，刚才在宋老三家，你看他那个熊样，一口一个太君，就好像日本*子是他亲爹。”大萌子爹喝了口稀糊糊恨恨地说。
“兄弟，可不敢乱说。咱初来乍到能给口饭吃就行了，宋老三刚才说把他打谷场旁边三间牲口房借给咱住吗？快吃饭，吃完了咱就搬家。”三大爷说。
“牲口房是人住的地方吗？”大萌子疑惑地问道。
三大爷说：“小孩子别乱插嘴，有间房住总比睡窝棚强，快吃，吃完搬家。”
全家吃完饭，把从老家带来的东西装到两辆独轮车上，从山窝里搬到了宋老三（宋大财主）借给的牲口房里。
大萌子爹娘和三大爷忙前忙后地收拾三间牲口房，萌子也跟着跑前跑后忙活。晚饭前总算收拾利索。
晚上，萌子娘抓了把棒子面又煮了锅稀糊糊，全家喝完就该睡了。累了一天了，娘和萌子从井里打了水洗洗都早睡下了，望着窗外天上的星星，山东丫头大萌子的下关东的日子正式开始了。
2.土匪宋老三
南山里这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落，可是个风水宝地，两道山梁夹一沟，山水俱全，村里最好最甜的山泉水井被大财主宋老三占着，用山泉水开了十里香酒作坊，南来的风把这里变成了温热的小气候，北来的风被老铁山挡得严严实实。
村里人大多都是下关东的山东人，都在宋老三宋财主开的酒坊、船厂、樱桃园、棒子地、捕鱼队上干活，时间长了朴实热心肠的山东老乡都熟悉了，吃的、唠的都一样，地域的乡音乡情把这帮下关东的山东人团结得如同一家人，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会齐帮把手的帮忙。
村里最大的财主宋老三是村长，家里躺着房、站着地、养着船、捕着鱼，日本人还给了他封了个村长，给了他几条枪、一条大狼狗，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说到这个宋老三，那可是个人物，他不是南山里的当地人，是黑龙江黑河人。宋老三打小是坏水之流，吃喝嫖*抽偷抢，坏事做绝。因为在屯子里偷人家苞米大豆，被屯子里乡亲给打出了屯子，这小子一咬牙跑黑云山当了土匪，干上了打家劫舍的营生。在山寨里，这小子看眼色一绝，没两年当上了二寨主。
自从他当上了二寨主，这方圆百里的屯子就从来没消停过，不管地主老财穷人富人他是照抢不误，弄得老百姓不得安生，百姓恨透了他，给他起个名字叫“宋王八”。
三年头上，宋老三用药*死了寨主*拐子做了大头目。自从宋王八做上了大头目，这小子就更不安分了，有天带上手下兄弟去哈尔滨翠花楼去逛妓院，看上了翠花楼头牌小凤梨，这小凤梨可不是一般人的玩物，是南岗警察局长少爷的情妇。你一个土匪她哪能看得上你？宋老三一发火，带手下兄弟把小凤梨硬给抢上山，非要让她做压寨夫人。
警察局长少爷一听情妇让土匪宋老三给抢山上去了，还做了压寨夫人，这还了得，马上报告了局长老子，局长早就想收拾宋老三这帮土匪了，马上调集手下百十号人去打宋老三。
这宋老三也不是白给的，这么多年他在山上修筑暗堡工事不下几十座，警察局长扫了一年匪硬没攻下来。这期间，宋老三可得了机会，抢到山上的小凤梨给宋老三生了丫头，宋老三一看不是个带把的，也懒得答理。
小凤梨说：你看孩子都给你宋家生了，不管男女总是个后吧，咋的也得给个名呀？
宋老三说：它奶奶的，老子使了半天劲是个丫头，你个相好的还天天攻山，让老子天天不安生，真它娘倒霉，起啥名？就叫宋媚吧！求个吉利，送走那些倒霉的警察，咱就是戏文上不说有个武媚娘吗，盼着我闺女能成个武媚娘。
宋老三想借他闺女的名字去去晦气，可没想到山寨晦气和他姑娘一样不请就来了。
来年春上，宋老三遇上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小凤梨让山寨二当家的坏水申矬子给偷偷从后山给带跑了，听说这小子带着小凤梨直奔哈尔滨南岗警察局把小凤梨送到了局长儿子手上，当天就被局长任命为警队小队长。最缺德的事，申矬子把黑风寨的火力点分布图也一并交给了警察局长，这下子扫平山寨局长可是有了大胜算，第二天就召集三个警察小队的兵力攻击山寨，而且还从满洲日本兵营里借来了山炮，把宋老三的山上火力点炸了个平平荡荡，宋老三让手下弟兄从后山连滚带爬的给背着跑了出来，总算保住了一条狗命。
第二件事，就是临逃走宋老三突然发了点人的善心,让奶妈带着自己一岁多的姑娘和自己一起逃下了山。下了山一口气跑出了哈尔滨地界，宋老三手里就剩下奶妈和自己姑娘，还有挂了彩的三弟兄，宋老三山大王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剩下的日子可咋整？
宋老三和三个兄弟商量一下咋办。
谢狗子和李旺平和宋老三商量：老大，黑龙江我看咱是呆不下去了，你我兄弟这是得罪了官府的警察局官差了，警察局长说不定正画影图形抓咱们呢。
宋老三一听这话可真慌了说:“这它妈可咋整”？
谢狗子说:“老大咱这样你看行吗”？
宋老三说:“别墨迹，快他妈说”。
谢狗子说:”咱这样，咱往长春跑，到了长春直接坐火车奔南跑，我大连有个姑夫在大连叫什么会舍，给日本人干活”。
李旺平说:“日本*子有个鸟用”。
谢狗子说:“你懂个鸟，你没看出来这次攻山寨，警察局那帮王八犊子要没小*子借给的山炮能攻下咱的黑风寨，这年月在关东地界走哪都得有小*子护着才安全，你看咱们就这几口人，还带个吃奶的孩子，不跑出黑龙江的地界就是个死”！
宋老三听了谢狗子一番话觉得很有道理，说:“狗子你说得对，咱就抄小路奔长春赶，活命要紧”。说完，告诉吓得哆哆嗦嗦的奶妈，给孩子喂口奶，哥几个吃口东西，上马直奔长春就下去了。
其实，宋老三哥几个还真是想多了，警察局长扫平黑风寨就是为了儿子能出口恶气，寨也平了，匪也灭了，至于匪首宋老三的生死逃亡和他有鸡毛关系，过不几日就把这事给淡忘掉了。
宋老三一行人骑马走了十几天，终于到了长春火车站。他先打发谢狗子去看看火车站墙上贴没贴稽查他的告示。
谢狗子装模作样地在火车站周围转了一圈，毛也没见着，高兴地跑回来和宋老三说：“啥也没见着”。宋老三这才放下了一点吊了好几天的心，告诉弟兄们：“抓紧去吃口饭”，又打发谢狗子去看看今天有没有去大连的火车票去买几张。
谢狗子办事还挺麻利，不大会就把五张车票给买回来了，告诉宋老三今晚上六点的车。
宋老三说：“吃完饭看着点，别它妈的过了点。”
谢狗子说：“老大你就放心吧，我认的表，快到了我叫哥几个。”
宋老三十几天也没顾上看看自己的丫头，今天总算看了看，一看孩子让奶妈给喂的还挺好，小脸红扑扑在棉被子里包着。宋老三告诉奶妈：到了地方老子给你一百块大洋。
奶妈忙作个礼说：“老爷，我也没家没口，能让我侍候小姐，跟着您给口饭吃就知足了，不要钱。”
“行，你就给我待候小姐，老爷我，有我吃的就不差你的。”宋老三说。
正说着，谢狗子跑过来说：“老大，验票员来了，咱们上车吧。”
“走！”宋老三说的也干脆利落。
几个人跟着谢狗子忽忽拉拉地上了验票口。
日本验票员验完票，让他们上了车。刚上车不大会，火车就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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