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谁不渴望轰轰烈烈,谁不喜欢繁华旖旎,谁不爱那最高处的风光?渐渐地,有了一些经历,才觉得大喜大悲后,往往是空虚无奈,追求极致的光鲜亮丽,却也并未真正的释怀,热爱重口味,味蕾却更易迟钝,反而失去了敏锐的感知。人生真正的好滋味,从来不是浓,而是“淡”,是“清欢”。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宋·苏轼《浣溪沙》
这是一次愉快的春日野餐。微风吹着细雨,天气微寒。淡淡的烟雾里,稀疏的柳树好像在向放晴的沙滩献媚。清洛河入淮河,渐流渐远望不到边际。茶汤浮着乳白的沫子,春盘里装着新鲜野菜,飘散着悠远的清香。诗人不由得感慨,人间真正有滋味的,正是清淡的欢愉啊!最后一句,不仅是对于饮食而言,更饱含着人生哲理。
山珍海味,固然令人向往,但简单的饭菜,也能为人们带来幸福欢喜。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飨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唐·杜甫《客至》
房屋南面北面春水荡漾,群鸥天天结队飞来。长满花草的小路没有因为迎客而打扫,柴门今天为了迎接你而打开。集市太远,没什么好的饭菜,家境贫寒,也只有一些浑浊的老酒。如果你愿意和邻居老翁一起饮酒,我就隔着篱笆喊他过来。这也是清欢啊!简单一聚,虽没什么排场和热闹,欢喜的气息却也弥漫开了。
一杯清茶,可以抵得过所有。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
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
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元·张可久《人月圆.山中书事》
千古兴亡,不过像一场梦,诗人疲倦地望向远处。孔子家族的墓地里长满了乔木,吴宫荒芜尽是野草,楚庙里如今只有寒鸦栖息。诗人到老了回到村中生活,有几间茅屋,万卷诗书,可作消遣。山中有什么事呢?不过是以松花酿酒,春水煮茶。再多的繁华也会落幕,何不好好珍惜悠然平淡的岁月?
世间风景,倍受推崇和追逐的是繁花似锦,花好月圆。但清淡的风光里,也自有清淡的欢喜。
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
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
——唐·杨巨源《城东早春》
早春二月,清新淡雅,才是诗人的所爱。枝头新发柳芽,鹅黄色还未抹匀。如果到了京城花开之际,虽处处姹紫嫣红,那满城都是出门赏花的的人,人山人海,过于喧闹,反而没那么可爱了。
生活的真谛就在于,也许它很普通,但不无聊,反而很有趣味。这其实是人的一种心境。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宋·邵雍《山村咏怀》
一走就是二三里的地方,村庄里有四五家炊烟升起的人家。经过了六七座亭台,路边还有无数的野花盛开。诗人一边走着,一边玩味着这山村的风光,数字是单调的,但在他的诗里,却生动起来,有了灵气,有如他那跃动的心情。
心中淡然欢喜,不受季节,环境所束缚,所看见的风景也自然美好安然。
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
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
——清·郑燮《山中雪后》
冬天清晨,打开房门,只见雪积群山,天已放晴,冻云淡淡,日光也透着寒意。檐下冰柱还未化成水滴,院落里的梅花依然被冰雪僵冻。到处清幽,寒冷,也许是过于单调了。但在诗人的眼里,却颇值得玩味,而没有一丝烦恼和忧愁。安静地看冰雪之景,心底也泛出快乐的滋味。
懂得清欢,陶醉其间的人,是不会寂寞,更不会自寻烦恼的。
青山无一尘,青天无一云。
天上惟一月,山中惟一人。
此时闻松声,此时闻钟声,
此时闻涧声,此时闻虫声。
——清·易顺鼎《天童山中月夜独坐》
青山一尘不染,空中万里无云。天上只有一轮明月,山里只有我一个人。此时听到了松风阵阵,听到了远处的钟声,还有涧水溅溅声,草丛里虫鸣声。这是个安静而美好的夜晚,虽然独自一人,却并不孤单,自然中的山水,草木,甚至昆虫,只要你用心体会,都是那么迷人啊。
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不一定会有大大的收获,却总会让你既敏感又平和,一颗心渐渐空灵,却又升起悠悠的欢欣。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唐·王维《鸟鸣涧》
诗人在春天的山林里,闲适自在,感知着大自然的美妙。芬芳的桂花,轻轻飘洒,春夜静谧,山中空旷,真让人物我两相忘。而明月升起,惊动了山中栖息的鸟儿,不时地鸣叫,啼声回荡在山涧,却衬托得夜更安静了。诗人沉醉在春夜山谷中,好像自己也融化掉了。
清欢就是,即使一个人,即使生活平淡又简单,也能活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唐·张志和《渔歌子》
春天,西塞山前,一群白鹭飞过,漂浮着桃花的江水里,鳜鱼正肥。渔翁戴着青色斗笠,穿着绿色蓑衣,好像与青山融为一体,他在水畔垂钓,斜风细雨不算什么,反而更添诗情画意。雨中垂钓的渔翁,他钓的不是鱼,而是那份不足为外人道的欢喜啊。也许他看上去是默然的,可那快乐也如雨丝轻轻飘洒。
世人追名逐利,能够沉下心来,寻得清欢,却不是每个人都能乐意和领悟,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福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东晋·陶渊明《饮酒》
居住在人世间,却没有车马的喧闹。问我为何能如此?只要心中清远不被扰,自然也会觉得所住之地清静。在东篱下采菊花,悠然间,望见了远处的南山。傍晚时,风景真好,鸟儿纷纷归巢。眼前的景象有着人生的意义,想说却忘记了言语。诗人的生活,不过是种地、酒、看书,采菊,如此而已,无名无利,无权无势,可是他喜欢这样地活着,“悠然”二字是最好的证明,脱去尘世烦扰,欢喜自然来。
生活也许未必总是有那么多精彩,可是只要你愿意,淡淡的欢愉并不难寻得。
屋绕湾溪竹绕山,溪山却在白云间。
临溪放艇倚山坐,溪鸟山花共我闲。
——宋·王安石《定林所居》
清澈的溪水绕着房屋,翠绿的竹林绕着青山,溪水和青山都在云雾缥缈间若隐若现。诗人在溪旁放着小船,依山傍水闲坐,只觉青山绿水,花儿鸟儿都分外悠闲,不知是它们感染了诗人,还是诗人影响了它们?快乐,是不需要理由的。
有时候,思念也可以让人感觉到淡淡的欢喜。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
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唐·韦应物《秋夜寄邱员外》
在秋天的夜晚思念朋友,一边散步一边吟咏清凉的天气。想象空寂的山谷里,松子落了下来,而朋友应该还没有入睡呢。朋友会在做什么呢?也会想着我吗?悠悠思念里,却也透出几分欢喜,不为分散而忧愁,相隔再远,亦有一份默契和牵挂。
人生并不总是顺风顺水,而保持着乐观的心境,更为难得。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
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宋·苏轼《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常常羡慕这世间如玉雕般俊朗的男子,上天也爱怜他,给了他美丽聪慧的佳人相伴。人人都说清亮的歌声从她的嘴里传出,就像风起雪飞,令炎热之地顿时一片清凉。她从遥远的地方归来,更显年轻,微笑里好像还带着岭南梅花的芳香。我试着问她,岭南的日子不好过吧?她却笑道,心安定的地方,便是我的家乡。
这位佳人,名叫寓娘,她的回答让苏轼赞赏不已。能够不惧际遇,平和从容,有着小小的欢喜,看似简单,却很不易啊。
人间清欢,看似简单,却也最难。只有不计名利,超然于物的人,更容易获得。那清淡的欢乐,仿佛无味无趣,实则回味悠长。看尽繁华,历经世事,还能怀着淡然开阔的心境,为简单的幸福而感动,而欢喜,而陶醉其中,再多的沧桑也没什么可怕的了。清欢不仅是养生之道,更是养心之道啊。
-作者-
禾雨,喜欢诗词的女子,在四季中寻找一个个美丽的细节,愿时光留下温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