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长春日报」
顺治十四年(年),京城飞骑,来到吉林,诏令设立打牲乌拉总管衙门,授乌拉“嘎善达”(乡长)迈图为总管。打牲乌拉总管衙门为朝廷内务府分司,“不受他处节制”。
打牲衙门之职,专为宫廷皇家采捕贡送各类方物特产。东北山川广袤,物产丰富,山中之宝,水中之珍,难以细数。按职司则例,有月贡、岁贡、皇帝寿庆的万岁贡;以品类分,总在百种以上,有东珠、人参、鳇鱼、鲈鱼、杂色鱼、山韭菜、稗子米、铃铛米、生熟鱼条、燕窝、百合、山药、松子、松塔、白蜜、蜜尖、蜜脾、生蜜……
打牲衙门依照都统衙门格局修建,有大门3进、仪门1座、穿堂3间、大堂5间;又有银库、松子库、干鱼库、细鳞鱼库,另设采珠左右翼八旗办事房、东西两翼领办事房,总计30余间。总管之下,有翼领、骁骑校、佐领、委官、领催、珠轩达、仓官、笔贴式、铺副、学官、工匠、铁匠、牲丁,领有22处采贡山场和64条采珠江河。
其实,在顺治十四年打牲衙门设立之前,乌拉地方即有打牲之贡,顺治七年(年)的一份谕旨晓示,乌拉地方牲丁,无妻的给妻,随即从北京给妇11人。今人多热议“江南三织造”,朝堂宫阙内的华丽与焕彩,确实都出自那里的机杼,然而打牲乌拉总管衙门承担采贡的任务之重、贡例之多、贡品之繁,却远超“江南三织造”衙门。
自秦以降,各朝皆有内府之设,如秦汉之少府、唐之殿中省、宋之宣徽院、明之二十四衙门,名虽异而职责相同,都是“奉天子之家事”,为皇室提供服务。但清代在内务府专设打牲乌拉总管衙门,于帝乡裁划大片区域,采捕方物特产供皇家专享,则是旷古未有之举。
清代的陵寝致祭,有一个容易被忽略的细节,或许因为满族山林渔猎之习的传统影响,皇室尤重陵寝祭礼的牲物之献。明清两代相较,以钦定《四库全书》所载“太常续考”中明长陵大祭供品为例,皇帝正案中除果品与面品外,肉品仅有牛、羊、猪肉一类,而清室帝妃之陵的祭品则增加了鹿肉、野猪肉、鱼、松子之属。此外又有鳟鱼、鳇鱼等等,都来自自然山野。这些都和历代的祭礼制度不同。
打牲衙门采捕的贡品,每年必须按照定例足额完贡。其辖地沿松花江周围里范围内,皆为打牲衙门采捕地区。域内实行划界圈封,严禁打猎居住,严禁毁坏森林,有兵丁巡视把守。有些大宗贡品,如东珠一类,要到界外采捕,需向吉林、黑龙江两处将军衙门验证登记。打牲衙门采捕的贡品,以用途分:一为皇室享用,一作陵寝祭祀,一以赏赐臣工。而无论何用,既入贡品,定要品佳质优,珠必是大珠,鳇鱼必是超大超重,铃铛米必是饱满匀称,山葱山韭菜必是整齐光鲜,松子必须新鲜粒大……山中人皆知,松子和其他山货都有“大年”“小年”之分,“大年”即丰收之年,“小年”乃歉收或绝收年份。康熙元年(年),适遇“小年”,贡山内松子歉收,难以采集。打牲衙门多次请求免交,均未获批准。又逢“小年”,打牲衙门尚存去年采集的松子,害怕误了贡送日期,急忙装匣呈送,可新陈色泽有别,口感相差也很大,于是谕批原装退回,必须贡送当年新采松子。
东北有民间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亦有皇家三宝:东珠、鳇鱼、海东青。民间三宝,重在有用;皇家三宝,则显尊崇。东珠为官阶尊卑、地位高下的品秩象征,摄政王多尔衮曾因一次又一次得赐东珠而喜,死后也因私藏大颗东珠成罪。鳇鱼也因属于“皇贡”身价日隆,称天下至味的鳇鱼鼻骨,竟至价比黄金……
在长期搜山检水般的持续采捕下,山河也会疲累。乾隆年间,人参资源已大幅减少。嘉庆年间,上品东珠已经难得,不得不采取歇江停采之策。光绪年间,松花江中的鳇鱼已十分稀少,只好到黑龙江一带远途采买。光绪三十二年(年),气候异常,大地亢旱,松花江水也失去澎湃浩大之势。按常例,打牲衙门应进20尾鳇鱼,奈何天旱水浅,从春到夏,仅捕得2尾,送入鱼圈,不意入伏后天气炎热,鳇鱼在圈内受热,死掉1尾,于是添派丁役,不分昼夜,沿江捕捞。可是因为水势异常浅落,鳇鱼不能畅游,始终不见收获。总管心急如焚,吉林将军不忍见其煎迫受责,即以将军衙门之名写具呈文,递送内务府,为其解释开脱:“所剩十几尾,实难再行荡捕。去下江设法采办,但天旱水少,上下游事同一律,亦恐采办不易。究竟能否足额,诚难预料……”
康熙五十一年(年)冬天,一个朝鲜使团前往北京贸易,随团使者金昌业将沿途见闻逐日记载,日后汇为《老稼斋燕行日记》一书。使团路过盛京(沈阳)城时,恰逢腊月初八,东北一年中最冷的日子,金昌业看见:“沈阳以后,路中车马益多,而向西去(进京)者尤多。獐、鹿、豕及贡物所载之车,皆自宁古塔、乌拉地方来,趁岁时入京者。又一胡背负黄袱,骑而在前,三十人随去而皆骑马,其中亦有带弓箭者。其后有大车十一辆,重载而去。每车插一小黄旗,书‘上用’二字。问之,乃乌拉地方进贡之物,所载皆是珠、貂、蜜、海松子云。”
金昌业所记,虽不详细,但还是让我们比较清晰地看到了打牲乌拉驿路上呈送贡品的繁忙一幕,那些携带弓箭者,无疑是护送贡品的官兵,随车的丁役想来也不会少。
进京之后,递交贡品的规程也极为严苛,各类贡品要分别验定品级,不合标准者退回。松塔、松子交果房,山猪、山鸡、白鱼、鲫鱼交肉库,安楚香交景运门,稗子米、铃铛米、寒葱、韭菜交膳房,山里红、山梨、欧李交果房,蜂蜜交油面仓。如需熟蜜,丁役则需要留下,在油面仓的专用锅具内把生蜜熬制为熟蜜,然后在来年春天返回。
康熙年间,打牲衙门内有打牲丁余人,乾隆时增至余人,之后一直维持此数。牲丁分工明确,采珠者称珠丁,采蜜者为蜜丁,捕鱼的为鱼丁,捕鹰的则称鹰户。又有五官庄,庄丁以垦地种粮为业,粮食供牲丁食用。丁役之苦,今人已难以想象,荒山野岭、荆丛草穴、激流冰窟、岩壁棘隙,都是牲丁的劳作之处。鳇鱼在芒种后开始网捕,立冬后从鱼圈内捉出挂冰送京。松子、松塔在白露后采集,“敬装黄布口袋”送京。蜂蜜须在寒露时采取,“非依山傍水人迹罕到之处”不能得。史料记载,常去的采蜜地方有烟筒砬子、棒槌砬子、雷击顶子、八台岭……仅凭地名便可想见其险峻。
“人参为丛林之灵卉,东珠乃川渎之精英。”有清一代,始终视人参为土贡之首,而以东珠为至宝。采珠一般在春分冰雪初融时出发,秋分时返回。打牲衙门内,采珠牲丁有千人之多。采捕的江河远至牡丹江、拉林河、伊通河、呼兰河、海兰河、布尔哈通河、阿勒楚喀河……因为采珠凶险,常有溺毙珠丁之事,因此随队带有仵作……珠丁的负担也最重,每人平均必采一颗足额大珠。缺1颗,丁责十鞭;少10颗,总管以下皆受处罚……
康熙时期的打牲乌拉总管衙门颇有作为,曾有名牲丁随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出征作战,收复雅克萨。乌拉兵之勇,一时远近传诵。以后在大西北的多次平叛行动中,也都有乌拉兵的身影。
江流千里,涛声不息。此后,打牲衙门在一年又一年的岁月里与草木共度青黄,循例采捕,按时进贡,临渊履薄之下,是山河之产日渐艰窘,大自然亦随国势的逐渐衰颓而现出憔悴之相……
末任总管赵云升在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真正的收官之笔,是主持编撰了《打牲乌拉志典全书》。尽管此书比较粗疏,但我们仍能从中看到打牲乌拉总管衙门余年的历史流程。光绪二十六年(年),赵云升调任伯都讷副都统,官阶正二品。不久,打牲乌拉总管衙门被裁撤,改设打牲乌拉翼领衙门,贡品亦大幅减少。宣统三年(年)八月,归入吉林全省旗务处。王朝将灭,打牲朝贡制度亦如烛火渐熄。随后贡山陆续开放,招民垦荒。一处封闭的山河,一片被圈禁的土地,命运从此豁然开朗。
今天,历史在这片山河间打下的戳记依然清晰:珠山、珠河、官地、鳇鱼圈、珠子营……从这些历史坐标中,我们得以一窥中国历史上独有的打牲朝贡制度的历史记忆。-08-:00:00:0□高振环长白山文化溯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