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疫情之下,很多人因为隔离政策而无法顺利回家过年,但是在古代,被困敌方的人质和官吏,也需要在一言难尽的孤苦氛围中,度过令人百感交集的春节。除了流落西域和塞北的张骞和苏武,被困邯郸的少年嬴政,还有很多人都有类似的经历,当然包括今天故事的主角:南宋使者洪皓。
配图来自《胡茄十八拍》
春节习俗和女真婚俗
在公元年的农历春节,被困金国的南宋使者洪皓,已经被陈国王完颜希尹从流放地冷山带到了人物昌盛的燕京。在此之前,洪皓已经向金国人展示了自己绝不归顺的决心和过人的学识,所以他逐渐在女真贵族圈中有了一定的知名度。趁着农历新年的机会,出于查探敌情的目的,也出于宋朝大臣“胡人胜我以力,我可胜彼于文”的理想,洪皓和女真贵族一起,在燕京度过了一个兼具女真和汉文化色彩的特殊春节。
在和酋长们的交流中,洪皓得知,在女真人使用文字之前,他们没有历法和纪年的概念,如果问女真人今夕是何年,他们就会告诉你:“从那年起到现在,大草原已经青了几次了”,可见他们是以草的荣枯为单位,计算大致时间跨度的。
但是在靖康之变后,随着汉人移民的大量北上,以及女真统治者对汉文化的接触,金国也开始使用中原的天干地支纪年法和节日,很多贵族都以中原的重要节日作为生日,比如粘罕以元旦作为生日,悟室以元夕作为生日,乌拽马以上巳节作为生日等等,不一而足,而此时,一些年轻贵族可能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出生时辰和生辰八字。
由于洪皓和女真贵族们私交不错,所以他也有幸参与一些金人贵族的婚礼,见证女真人“指腹为婚”和赶着马匹迎亲的风俗:女真人很小的时候,父母就会指定两家结亲,即使日后两家贫富贵贱悬殊,两家人也不许悔婚;成年后,男方需要拉着十多车乃至上百车酒食,还有成群的骏马前往女方家里迎亲;在男方向女方跪拜之后,新婚夫妇要按照美酒-茶点-乳酪煎茶的顺序大宴亲朋好友;宴会结束之后,女方会挑男子带来的求亲马匹,从中选择良马,每挑选一匹良马,就回报一件皮裘;所有仪式结束以后,女真族新郎须留在女家执仆隶三年,才能携妻归家。如果男方家贫,也可以在结婚当天携新娘而归,之后等条件好点再补上彩礼来女方家,再行执仆隶。
因为女真人有一夫多妻制度,特别是靖康之变之后,很多女真男子都有一个或者几个“汉儿妇”,金国法律对于妾室有奇怪的偏袒措施:除非是用兵刃将妻子杀死,用拳头将妻子打死者不会受罚,这是因为女真男人妾室较多,为了防止正妻新生妒忌,才有此律令。
塞北大菜和偷人习俗
在饮食方面,在北方猪肉是待客的大菜,反倒是中原奉为珍品的羊肉在这里价值寻常;但是洪皓也详细记载了北地的不同羊种:北羊面长多须,基本上没有羊角,虽然远远看起来都是白色,但是近看其实皮肉是黑色,这种羊肋骨很细,但是肉质鲜美,不过性格怯懦,所以牧羊人需要养胆子大的头羊,带着它们翻山越岭过草地;鞑靼羊个头巨大,尾巴肥硕,身体上覆满了脂肪,其皮可以用来制作皮裘,秋天采集的羊毛可以用来碾成优质的羊毛线。
除了这些寻常肉类,洪皓还吃到了五国城和混同江的鱼,被称为回鹘豆的鹰嘴豆,还有渤海产的“壳大如碗”的海螃蟹,东北的松子,白芍药花和大西瓜,长白山林里的天鹅,狍子,野猪,山鸡等南方难得一见的物产。
在大吃大喝之后,洪皓应女真贵族的邀请,前往街市中赏灯。在洪皓被困于金国的时代,灯会和花灯已经十分流行了。但这种物品刚刚传入金国的时候,女真贵族以为这是天上的星星落到了地上。由于当时女真人刚刚掳掠了大量的汉人人口,其中有很多不服气的谋反之人,所以风声鹤唳的女真人认为有人意欲谋反,以灯为暗号,因此误杀了不少契丹人和汉人,但是到了洪皓的时代,这样的误会基本上消失的差不多了。
令洪皓感到不可思议而且脸红的,是女真族正月十六的偷人习俗:女真人对于盗窃行为十分厌恶,所以每次抓获盗贼,除了开出7倍的赔偿价码外,还要就犯罪行为本身论罪。但是女真人却会在正月十六日这一天对所有的偷盗行为网开一面,就算是偷窃别人家的妻女也不算犯罪,这一天所有人都会严加防贼,就算遇到了别人入室盗窃,也会网开一面,笑着请他离开;而入室的人在发现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之后,就算是不值钱的破烂也要带走;一些女子也会趁着这天进入大户人家“行窃”,并且象征性的带走一些东西,等待主人用菜肴,酒壶或者打糕来赎买被偷走的东西;当然,这样的机会也给青年男女相互认识提供机会,小伙子可以和中意的姑娘约定在当天,女方等着男方将她偷走,如果女方愿意和男方结为连理,那么两人就可以继续走下去。
高鼻深目的异族面孔
在正月十五和十六的燕京街市上,洪皓还看到了很多其他民族的面孔,比如皮肤白皙,高鼻深目,呈现出黄白混血特征的回鹘人。
唐朝末年,漠北的回鹘汗国崩溃之后,一些回鹘人留在草原上,被辽国人设置的回鹘国单于府管辖,日后融入了广义上的蒙古人;一些回鹘人迁入高昌和龟兹等地建立了自己的王国,还有一些迁入河西走廊的甘州回鹘和沙州回鹘,一部分进入秦川成为熟户,从那时起他们就开始与汉人结合,而且在和本族人通婚前,他们会让本族女子先和汉人生子,在年近30岁左右才和本族人结婚,而且他们的父母也炫耀自己的女儿和多少人亲昵过。也是在这一时期,迁入关中的回鹘人“亦有目微深而髯不虬者,盖与汉儿通而生也。”
在金国攻破了关中地区之后,很多回鹘人被金军迁徙到了燕京地区,还有的族群向着西夏等地区流散。这些人和祖先一样,经营着发达的手工业:其人喜欢穿金戴银,善于纺织精美的布匹锦缎,能够用注丝,线罗,金线和丝绸等珍贵布料纺织五色袍,哈能够制造镔铁刀剑和金银器皿,而且会调制瑙砂,安息香,乳香等药物和香料。
作为曾经的贸易民族,他们很善于识别器物的价值高低,他们的商队往来于燕京和河西走廊的时候会经过西夏的辖区,西夏人喜欢从他们身上截留宝物作为高额关税,于是他们以次充好,用精美的皮毛袋装载劣等货物,然后用劣等货去抵关税,由于这个民族过于精明,和外族贸易时必须以自己人作为谈判人和中间商,所以其他民族和他们贸易很难多占便宜。
在宗教信仰上,类似于女真人和契丹人,迁入金国的回鹘人是虔诚的佛教徒,但他们的礼佛仪式却有典型的草原遗风:比如用羊血涂在佛像口上,或者捧着羊蹄礼拜,然后用天竺语诵经。由于他们的祈祷仪式很灵验,所以燕京的汉人和女真人有事,也会请他们帮忙代祷。只是女子外出时,都喜欢用薄薄的青纱蒙面。
除了回鹘人,还有性情彪悍的渤海人,这些人的特色是女性强悍,不许丈夫寻找妾室,一旦发现丈夫找了小妾,就一定要趁着丈夫外出时将其毒死,杀其所爱;所以契丹族,女真族和汉族都可以纳妾,但是唯独渤海人不敢轻易纳妾。如果有男子偷偷纳妾而他的妻子不知道,那么剩下人都会一起诟病他,诋毁他。
在女真灭辽的早期,这些人是女真国拉拢联合的对象,对他们免征关税;但是在辽灭金兴的时代,一些渤海人想趁机复国但是被金人扑灭,所以金朝建立后,开始以几百户为一批,将他们向一海之隔的山东迁徙,迫使他们离开居住了多年的老宅;由于当时北方有“三渤海当一虎”的说法,所以这些人也被派往关内和宋军厮杀。当然渤海人中的安和康等大姓,则是在唐朝和五代时期流散到东北的粟特人后裔,此时的他们,已经不作为一个有明显边界的民族独立存在了。
此外,早期女真人的名下,也有一些长相有鲜明特征的部落,比如疑似黄头室韦的黄头女真:他们是生女真的一部分,这些人黄发碧眼,须发皆黄,目色多绿,皮肤黄白混杂。他们山居在曷苏馆地区,勇猛憨厚,作战时舍生忘死,所以女真人喜欢给他们分发重装札甲,称他们为硬军,让他们冲锋陷阵,但是在待遇上对他们却十分苛刻,恶劣的待遇最终引发他们在年发动叛乱,但是最后被女真人镇压。
当然,各色人等中还有被女真人称为“盲古子”的野蛮人,也就是蒙兀人,有的蒙古壮汉不吃熟食或者谷物,生吃鹿肉,所以体力惊人,金人甚至认为视野极佳。蒙兀人曾经多次南下劫掠金人,金人也偶尔出塞作战,劫掠蒙兀人。
一言难尽
除了各种有趣的民俗之外,异乡春节也见证了当时南北文化交流中的种种和谐和不和谐的过程。
在女真政权草创的时代,君民之间距离很近,贵族民主制的遗风犹存,部落自由民们可以和酋长们在街上肩碰肩的面对面走过,可以和君长在同一个池塘里沐浴,自由民杀了一只鸡,会将它蒸煮之后,和青菜捣碎做成肉糜,分给君主食用,金太宗吴乞买虽然称帝了,但是依旧平易近人,不过类似的情况,要到了力行汉化的金熙宗时代才被极大的改变。
也是在金国统治机构建立初期,由于很多女真旧贵族不懂汉语汉法,所以他们必须聘请能够讲汉语的契丹人,渤海人或者汉人当通事,也就是翻译。这些人因为可以舞文弄墨,而且军功贵族们对他们完全信任,所以可以随意操纵刑法的轻重。比如银术哥大王在当燕京留守的时候,有几个本地贫民借了富裕和尚贷款,但是无力偿还,于是几个人合力贿赂通事官,通事承诺让这几个和尚有来无回。这个翻译在上报案件时,故意将案情报为“僧人要用自焚的方式祭天,以舒缓旱灾,存活百姓”,于是银术哥直接批复了女真语里的“很好,非常好”---“塞痕”。最后那些欠债之人和差役一起,将几个放贷僧人押送到了柴火堆上,将他们活活烧死。类似于彭大雅在《黑鞑事略》中记载的蒙古人崛起时的状态,那些蒙-汉通事也有极大的话语权,所以只用两三年就可以迅速致富,让民间饱受其苦。
女真人虽然刚刚走出部落时代,但是在面对文化程度更高的北宋文化和器物时,其实也表现出了基本的鉴别和尊重:比如从开封大量搜刮宋室的典籍,还有宫廷礼器和仪仗用品;比如完颜吴乞买在听说有汉儿军要破坏阙里的孔子陵墓,在渤海幕僚高庆裔暗示了孔子的重要性后,立马下令处死了那些掘墓的汉儿军,于是孔子故里得以保全。而且女真人还按照宋朝故例开科取士,举办科举考试,而且大力任用宇文虚中等在南北方都有文名的宋臣,辅助自己完善政治制度。
不过南北碰撞并非如此和谐:就洪皓自己的经历看,女真贵族家那些来自东京的歌女舞女,往往都有极好的出身,她们的歌舞,不禁让人生出“凄凉蜀故妓,来舞魏宫前”的亡国之痛。可能金国贵族家里一个驱羊牧马养猪的奴隶,就是曾经的将门之后,或者是皇室远亲;高级妓女中都不乏曾经的宫女乃至皇室成员;普通娼寮里年老色衰的老妇可能是官员夫人。比如《尧山堂外纪》记载了这样一个细节:
金人徙钦宗回燕京。一日,行至平顺州,止泊驿舍。时以七夕,官中于驿作酒肆,纵人会饮。帝于室中窥见一胡妇携数女子,皆俊目艳丽,或歌或舞,或吹笛,持酒劝客,所得钱物酒食率归胡妇,稍不及者,妇以杖击之。少顷,官遣皂衣吏赍酒饮帝,胡妇不知为帝也,亦遣一横笛女子入室中。对帝呜咽,吹不成曲。帝问女子曰:“吾与汝为乡人,汝东京谁氏女?”女顾胡妇稍远,乃曰:“我百王宫魏王女孙也,先嫁钦慈大后侄孙,京城既陷,为贼掳至此,卖与豪门作婢,既又遭主母诟挞,转鬻与此。胡妇俾在此日夕求酒钱食物,若不及,即口楚随之。”言讫,问帝曰:“官人亦是东京人,想亦掳来此也。”帝但泣下,遣之去。
而金国人开启的潘多拉魔盒,会在让他们享受安逸生活的同时,逐渐腐蚀他们曾经强大的战斗力。
参考资料:《奉使辽金行程录-松漠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