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想这个冬日就死去的,
可今年正月拿到一套鼠灰色细条纹的棉质和服,
是适合夏天穿的和服,
所以我还是先活到夏天吧。
——太宰治·《晚年》
在日本作家太宰治的眼里,死亡的阴影总是如影随形,诱惑着生命投入永恒的寂灭。但只要一件棉质的和服,或者更普通的鸭蛋青的天空、透明的树叶和草[1],就能以平凡而坚韧,琐碎又委婉的美唤起泥淖中的人儿生的希望。在这个冷肃的深秋,与太宰治有某种生命共振的川尻松子,就是在这种充满戏剧性的生死张力之间,讲述《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被告生于公元一九四七年八月二日,为川尻恒造及多惠的长女……即使进入高中,被告的成绩仍维持在前几名……在读时即取得教师资格,毕业后如父亲所愿,进入当地的大川第二中学教授国文……”[2]判决书上的川尻松子曾经聪慧美丽、前程似锦,谁知学生*一竟因扭曲的爱恋而诬告她偷窃,体面的工作没有了,清白的闺秀“堕落”了,自知无法面对失望的父亲,她便带着一只旅行箱离家远去,踏上了一条长达三十余年的坎坷之路:先是与卧轨自杀的初恋情人八女川彻也生死永诀,接着被有妇之夫冈也健夫恶意玩弄,沦落风尘之后在瘾君子小野寺保的巧言令色之下,消磨了青春,失去了积蓄,终致误伤人命,锒铛入狱;好不容易走出高墙,竟又重遇*一,再次飞蛾扑火般地将性命与爱情尽数托付……松子的一生中遭遇了无数的背叛和伤害,经历了难以言说的痛苦和不堪回首的沉沦,死亡也反复以“解脱”为名诱惑着她结束生命,但她却仍能在黑暗中看到微光、找到希望,竭尽全力地、挣扎着活下去。其实,松子的故事已经不是首次被搬上舞台了,观众对这个痴心错付、辗转人世的悲情传奇也并不陌生。但是,年版的演绎却依然显得新鲜而特别,颇有几分女性史诗的意味——没有抽取线索、简化情节,也没有合并人物、压缩结构,而是选择了“水”、“风筝”、“旅行箱”几个贯穿始末的意象,巧妙地串联起松子的一生。与此同时,还有一支黑衣舞队以无声却充满想象力的肢体表演在严整的结构和稳健的叙事之间自在穿梭,为整个舞台注入跃动的情思。在原作者山田宗树的笔端,河流蜿蜒于都市的骨缝之间,正如其无声地淌过松子的人生:“筑后川”上风帆点点,满载乡愁,曾经照见她静默而抑郁的童年,和离家时决绝的背影;“那珂川”里倒映着霓虹,恍若迷离妖娆的梦境,藏着她爱而不得、沦落风尘的一滴眼泪;波平如镜的“琵琶湖”暗流汹涌,仇恨的波浪推动她手刃负心人,鲜血溅裙衫;“玉川上水”曾是太宰治的自尽之地,却也只剩乱石嶙峋的河床与她无言相对,正如干涸的世界已经无处收留过分浓烈的爱意;“荒川”上吹来儿时的风,飞过旧日的鸟,以原乡之水的镜像目送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而到了舞台上,蓝色的波光时常如鱼鳞般闪动,为满台的苍凉与萧索增添了忧郁的静谧。剧终时,是摇漾的清波温柔地接纳了遍体鳞伤的松子:一掬水光从天幕上盈盈洒落,照见她的身体被“隐身的”舞队轻轻托起又缓缓放下,仿佛折颈的天鹅,正以脆弱而优美的姿态坠入河底;那只寄托了松子的思念与哀怨的“父亲的旅行箱”也在水底被轻轻打开,毕业典礼的照片、诉说倾慕的花枝、初恋情人的书稿,还有深藏着她童年心事的“风筝”都随着演员们指尖的“水流”朝向箱子鱼贯而入,松子的灵*终于不会再漂泊无依,和这些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信物一起,被郑重收藏。导演和编剧改变了松子死亡的地点和方式,让包容一切的“水”给予她最后的体面与尊严,成为生命的来处和归宿。舞队以“沉默的温柔”和“隐形的托举”让松子痛苦的溺亡显出苦难中的诗意,而其律动与流转也确如萧瑟梦境里的奇诡色彩,创造出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舞台场面:松子和彻也在铁轨旁恣情奔跑,舞队摹仿着清风,掀起他们的衣摆,青春与爱情的甜美扑面而来;中年的松子被*一抛弃,酒精与废品支撑着她残破的生命,堆积如山的垃圾袋在舞队手中剧烈抖动、簌簌作响,窒息感便蔓延到整个舞台;当松子在水中洗去所有污浊和不堪,穿着少年时的白色衣裙羞涩微笑时,舞队的退场也变成了一种隐喻——松子生命里的烦扰和喧嚣消失了,她终于可以回家了。坦率地说,在话剧的舞台上加入舞队的表演并不算特别时新,导演对肢体表达的偏爱偶尔也有堆砌之嫌,但是在更多的时候,经过仔细调度的动作替代了语言的交代、音乐的渲染和灯光的补充,让一切都变得更加简洁而有力。而主演张静初也在簇拥和衬托之下,生动地展现出松子于苦难中亦不减一分的深情,长达四个小时的演出一直保持着精准的情绪控制,不管是甜蜜时分的低回宛转,还是巨大创痛下的歇斯底里,都蕴藏着优秀演员的劲道,着实可圈可点。总体而言,《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从编剧的剧本写作到导演的二度发挥、演员的现场表演,都法度严谨,呈现出相当的成熟度和完成度。而若要说美中不足,便是“川尻松子”这个形象总让人觉得有些遥远和缥缈。这也是此前几个版本共有的问题。松子为何离家出走?为何遇人不淑?为何沦落风尘?为何无法回头?她一生的悲剧应由谁来负责?是战后失衡的家庭关系——父亲独宠重病的小女儿,却忽视了她内心深处对父爱的渴求;是昭和后期的社会现实——傲慢冷酷的男权文化虎视眈眈,对渴望独立的女性进行了围猎;是高悬头顶,如达摩克里斯之剑的个人命运——松子一步错、步步错的人生背后有命运强大的力量在推波助澜。但如果理解停留在此处,那么松子就会在“误读”中变成暴戾命运前的“完美受害者”。而当我们回看山田宗树的故事,却能从一些不太和谐却极为关键的信息里窥探松子的秘密:被*一视为拥有“天使之爱”的人,只是一位普通女性,在温柔善良之外,也幼稚、任性、轻信、冷漠、骄傲甚至阴暗。她幻想妹妹的死亡,以此来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她挑衅冈也的妻子,想凭美貌取而代之;她染上*瘾,一度只有轻薄的后悔和淡淡的愧疚……遗憾的是,这一切都在改编的过程中被过滤了。殊不知,松子的悲剧固然有文化的挟持和命运的压迫,但是女性的弱点也是她走向深渊的重要推力。作为一部女性史诗,更应该勇敢地接受和塑造真实的女性。而正视松子的复杂,让她走出“完美受害者”的设定,不仅不会矮化这个形象,还能带给观众更多的震撼——同为“凡人”的她,在跋涉过无数绝境之后,依然能凭借女性特有的坚韧活下去、站起来,依然那么渴望被爱、被承认、被需要,依然毫无保留地付出和奉献,怎能让人不同情,不钦佩呢?也只有这样,当她好不容易挣脱了自杀的诱惑决心重新开始,却猝不及防地被一群陌生人杀害时,才有真正的“充满戏剧性的生死张力”啊!请多给川尻松子一段内心独白吧,让她在舞台上说出真实的心声,拥抱真正的自我。(作者单位:上海戏剧学院戏剧影视文学系)刊于年第6期《上海戏剧》图片由主办方提供年第注释:[1]山田宗树:《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四川文艺出版社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