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卿心君悦
一枝花的瞬息凋零,恰如她那不漫长的一生。
记不清这是第几遍读张爱玲的《花凋》,只是每一次读完我都会思考同一个问题,人世间的情终究就抵不过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吗?
是病的杀伤力太强,无往不克;还是人间的情太薄,轻轻一戳,就要破?
或许,这就是一种悲凉的现实吧,现实之中往往容不下太多的美好,一场病就足以引发一场悲剧,而悲剧又足以波及到人世间的方方面面。
张爱玲的这一篇《花凋》,要道破的就是这人世间悲凉的情,她将爱情与亲情拆解撕烂后摆在我们眼前,指给我们看,看在这其中究竟有多少的情意,有多少虚伪,又有多少的无可奈何。
花开。
川嫦,这朵花盛开得太晚了。
郑川嫦是一个美丽的姑娘,但在郑家的七个孩子中,她的美不算什么,而且在她的三个姐姐的后面,也还轮不着她去美。
郑家一家人的相貌都出奇地好。川嫦的父亲郑先生长得就像上海标准的青年绅士,那两撇八字须代表进补的老太爷。郑先生是一个遗少(改朝换代后对前一代效忠的年轻人。),拒不承认民国,始终活在那过去的岁月里,从民国起就再也没长过岁数,郑先生如孩子般贪恋着酒、美人和鸦片,用张爱玲的话说,“他是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川嫦的母亲郑夫人,自以为比郑先生还要年轻,不懂英文,在外却满口流利的时髦语,带着四个俊俏的女儿,在宴会集会上,出尽了风头。
郑家谈不好有钱,还是没钱。但在我看来,“有钱”是面子,“没钱”才是里子,这不仅仅是郑家的生活,也是那个时期没落贵族的常见写照。
郑家孩子多,4个女儿,3个儿子,养儿育女负担大,郑先生常欠下一屁股债,郑夫人也因此心事重重。但这样并不影响郑家的生活,尤其是郑先生的生活,与如今一些人一样,“只顾今日乐,不顾来日愁”:
“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在家里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居多,因此家里的儿女生之不已,生下来也还是一样的疼。逢着手头活便,不能说郑现实不慷慨,要什么给买什么……”
过年了,郑先生带头去耍钱——坐庄推牌九,不输光不歇手。明明家里已经空空无几,可还住着大洋房,洋房里只有两张床,女儿们夜晚只能去客厅打地铺,洋房里的家具也都是借来的,只有一个没地方安置摆在地上的无线电是真正属于郑家自己的。家里呼奴使婢雇着一大堆人,佣人们因为拖欠工资太多,只能做下去,有时郑先生买东西没钱时还要佣人们垫付。家里孩子们修不起牙,买不起文具,但家里却从不少零食,时常去看电影。
书中说,“郑先生是连演四十年的一出闹剧,他夫人则是一出冗长单调的悲剧”,这是很准确的一个概括。
郑夫人恨郑先生不负责任,恨郑先生要养这么多的孩子,恨家里留不下钱,又恨郑先生总能将她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钱,哄走。可是她恨在其中,偏偏也沉溺在其中,乐在其中。如果说郑先生是一出闹剧,那么郑夫人的悲剧是自找的,而郑先生的闹剧也是活活惯出来的。
当然,即便如此,生活这种接受与忍受能力极强的东西还是延续着,半死不活的日子,似乎总能苟延残喘地过得下去。
可苦的却是这些孩子们,尤其是川嫦的姐姐们,以及夹在七个孩子中间的川嫦。
“小姐们穿不起丝质线质的新式衬衫,布褂子又嫌累赘,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夹袄,几个月之后,脱下来塞在箱子里,第二年生了霉,另做新的。丝袜还没上脚已经被别人拖出去穿了,重新发现的时候,袜子里的洞比袜子大。不停地嘀嘀咕咕,明争暗斗。在这弱肉强食的情形下,几位姑娘虽然是在锦绣丛中长大的,其实跟捡煤核的孩子一般泼辣有为。”
而川嫦在这其中,就是最苦的那一个。上面三个姐姐欺负她,下面三个弟弟分夺父母的关爱。于是她在家里不免受委屈,而她唯一的出路,就是和她的姐姐们一样做“女结婚员”。
但在这方面她仍旧没有优势,她被她的姐姐们抢占着资源,可以花开的资源,她只能被动接受抢着开花的姐姐们的安排:
“小妹适于学生派的打扮。小妹这一路的脸,头发还是不烫好看。小妹穿衣服越素净越好。难得有人配穿蓝布褂子,小妹倒是穿蓝布长衫顶俏皮……现在时行的这种红*色的丝袜,小妹穿了,一双腿更显胖,像德国香肠。还是穿短袜子登样,或是赤脚……小妹不能穿皮子,显老。”
就这样,川嫦常年穿着蓝布长衫,由浅蓝换到深蓝,不用去和姐姐们抢夺一同看上的衣料。而川嫦三姐那不穿的缀皮呢大衣,川嫦穿起来也不难看,只是袖子太短不合体,倒像是个不断长高的孩子。
终于,川嫦的三个姐姐都出嫁了。川嫦也突然漂亮了起来,她终于开花了。
她开花了,想趁着花季感受一下难违的美好。她并不想快些出嫁,也不忙着去找对象。她一心幻想着:“等爹有了钱,送她进大学,好好地玩两年,从容地找个合适的人。”
田中芳树说:“每个人都想把手伸向夜空,去捕捉那属于自己的星星。但却极少有人能正确地知道自己的星星在哪一个位置”,能理解在那种家庭生存起来的女孩对未来的期望是多么局限的,可是如果一枝花开,只是在盼望着能得到人的眷顾与疼爱,那么,难保前来的人是想要的人,又难保被人摘走就是花开全部的意义。
但那时,花开的川嫦,是没想那么多的。
花落。
花开之后,终究是花落。在花开与花落之间,有的是漫长的一生,有的是短短的一瞬。
川嫦开花了,可是开花了并不意味着就能决定自己接下来的人生。这就像《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里的那一句话:“小时候,谁都觉得自己的未来闪闪发光……但是一旦长大,没有一件事会遂自己心愿。”
郑先生并不着急将川嫦嫁出去,他这种想法并不是出于为川嫦考虑,而是为了他自己的生活:
“实在禁不起这样年年嫁女儿。说省,说省,也把我们这点家私捣光了。再嫁出一个,我们老两口子只好跟过去做陪房了。”
郑先生说的是现实情况,可问题是这种现实到了爆发之前才幡然觉悟,就是错的。我一直觉得父母的责任不在于生,而在于养,这“养”不是简单将儿女养大,而是能够承担得起为人父母的责任。这世间并不只有美好,还有不尽的悲痛与黑暗,在这种状态下,又如何能单纯地说将子女带到世上,就是一种恩情呢?
世间的道理,横说横有理,竖说竖有理。可道理最终难免要归结于事,而事就涉及到个人的利。于此,看似有理的话,往往只有利于某一个人。就像郑先生对现状的担忧,也像郑夫人对郑先生的反驳:
“现在的事,你不给她介绍朋友,她来个自我介绍。碰上个好人呢,是她自己找来的,她不承你的情。碰上个坏人,你再反对,已经晚了,以后大家总是亲戚,徒然伤了感情。”
这一句看似处处为人着想的话,看似有情,却处处无情。真正的情是关心是关爱,而非担忧事后的抱怨。说到底郑夫人对亲情的重视——恰恰透漏着无情,在这其中还隐藏了她的自私。
郑夫人对于选择女婿很感兴趣。那是她死灰的生命中的一星微红的炭火。她缺爱,又自知自己无法再去获取爱,便将找到的男人,做自己的女婿。在她心里,“她知道这美丽而忧郁的岳母在女婿们的感情上是占点地位的。”
于是,郑夫人托着大女儿,找到了章云藩,一个从维也纳留学回来的医生。郑夫人是中意的,中意对方的家底不赖,中意从此自家不用为看病发愁。
可川嫦最初是不中意的。章云藩不是她心中理想的那一个人,他没有体育化的身量,说话不够爽利,为人过于谨慎,个性不够强烈。
“川嫦对于他的最初印象是纯粹消极的,‘不够’这个,‘不够’那个,然而几次一见面,她却为了同样的理由爱上他了。”
其实说爱太简单,也是不负责的。可没有办法的是,对于章云藩,身边的人都是满意的。对于川嫦来说,他又是她眼前第一个有可能性的男人,她没有比较的机会,因为她也没有机会再去接近第二个。
她只能去爱他,好在他也没有嫌弃她那纷杂脏乱差的家庭。她盲目地陷入了进去,在过往的悲痛中感受到了希望,有了期盼:她期盼往后十年的美,十年的风头,二十年的荣华富贵。
可她和他才刚刚走近,爱情的花露正要洒向她那盛开的花瓣,她却要凋零了。
她病了,突如其来的病了。这一病就是两年多,由肺病发展成了骨痨。她这朵盛开着的花,正飞快地枯萎着:“她一天天瘦下去了,她的脸像骨格子上绷着白缎子,眼睛就是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了两只炎炎的大洞。”
过程里,章云藩曾一度看护过她,为她治病,跟她许下承诺,“我总是等着你的。”
可最终他还是放弃了她,他选择了另一个丰腴的女人,余美增,一个看护。
木心曾说:“我追索人心的深度,却看到了人心的浅薄”,可章云藩对川嫦的背叛,又只是一种人心的浅薄吗?其实,并不好说。至少,若世间真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道理,那么他的浅薄,也不过是一种“从善如流”吧。
葬花。
无可奈何,花,落去。
川嫦终是抵不过心中的愤恨与好奇,而郑夫人也具有着同样的好奇心,川嫦见到了余美增。
她见到余美增的第一眼,便感受到了不可理喻,与被侮辱的愤懑不平:
“川嫦见这人容貌平常,第一个不可理喻的感觉便是放心。第二个感觉便是嗔怪她的情人如此没有眼光,曾经沧海难为水,怎么选了这么一个次等角色,对于前头的人是一种侮辱。第三个也是最强的感觉是愤懑不怕,因为她爱他,她认为唯有一个风华绝代的女人方才配得上他。”
可是她忽略了余美增是如何看她的,她忘记了她这朵盛开的花,早已不断地凋零。
她内心的写照,恰恰是对方的心思。而她却无法,再用事实去证明。她只能咽下心头的火,心中的气。纵使她曾心比天高,奈何如今她的命却比纸薄。
而命比纸薄还不是最悲哀的,最悲哀的是人情更薄凉——川嫦的父亲已不再打算为她医治,而郑夫人出于为自己考虑,也打算放弃,从而将她推向给章云藩。
郑先生说:“现在医药是什么价钱,你是喜欢买药厂股票的,你该有数呀。明儿她死了,我们还过日子不过?你的钱你爱怎么使就怎么使。我花钱可得花个高兴,苦着脸子花在医药上,够多冤!这孩子一病两年,不但你,你是爱牺牲,找着牺牲的,就连我也带累着牺牲了不少。不算对不起她了,肥鸡大鸭子吃腻了,一天两只苹果——现在是什么时世,做老子的一个姨太太都养活不起,她吃苹果!我看我们也就只能这样了。再要变着法儿兴出新花样来,你有钱你给她买去。”
郑夫人听后心想:“若是自己拿钱给她买,那是证实了自己有私房钱存着。左思右想,唯有托云藩设法……”
可对于川嫦来说,她最不愿意求的人或许就是已与余美增在一起的章云藩,她怎么开口,怎能开口,又凭什么去开口呢?
我记得加缪曾说过一句话:“每当我似乎感受到世界的深刻意义时,正是它的简单使我震惊”,每当我读到这一幕,我所感受到的就是沉重,就是震惊。这些复杂情绪并不来源于复杂的情感,而仅仅是人性之中最简单的真实,最基本的利已。世间的悲凉,人情冷漠,之所以,令人沉重,就是因为这些简单的东西暴露出来时,往往是不加掩饰的,也无法去掩饰,因为事实摆到眼前,一切一清二楚。
她想寻死,想要一个诗意的死亡。然而当她拿着五十元出去的时候,却发现连药都买不起。现实残酷到极致,连卑微的愿望都不愿让她实现。
后来,郑先生与郑夫人发了点财,重新修葺装饰了川嫦的墓。是那种增添了大天使,环绕着无数小天使的墓,那是电影里看见的美满的坟墓,在芳草斜阳中献花的人应当感到最美满的悲哀。
大天使的背后藏着小小的碑,碑上刻着“爱女郑川嫦之墓”。
墓碑上刻着行述,写着世间人对川嫦的爱:
“……川嫦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十九岁毕业于宏济女中,二十一岁死于肺病。……爱音乐、爱静、爱父母……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罢,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
爱吗?或许,彼此都爱着。
真爱吗?或许,谁也不知道究竟谁爱着谁。
我喜欢林徽因的一段话:“我们都知道,姹紫嫣红的春光固然赏心悦目,却也抵不过四季流转,该开幕时总会开幕,该散场终要散场。”似乎这一段话,就可以概括川嫦悲苦的一生。
南怀瑾说:“今日的世界,物质文明发达,在表面上来看,是历史上最幸福的时代。但是人们为了生存的竞争而忙碌,为了战争的毁灭而惶恐,为了欲望的难填而烦恼。在精神上,也可以说是历史上最痛苦的时代。人是莫名其妙的生下来,无可奈何的活着,最后是不知所以然的死掉。”
悲痛吗?很悲痛。可你要不信,还是能看到幸福的。
我虽然无数次悲叹张爱玲的《花凋》,但我想在悲痛之中,我们要学会的是幸福,自己幸福,分享幸福,从而让世间幸福。一切的幸福也许都孕育在不幸之中,重要的是我们如果从不幸之中,突破出来。
你如何看待张爱玲的这一篇《花凋》,对于爱情与亲情又有何种看法,不妨留言一起讨论一番。
卿心君悦,一位情感观察者,Ta说书评人、影评人。用文字温暖你,我。